我想起刘德英说张弛走的时候，拿走了家门口的一把钥匙，那估计就是这把。我取下钥匙，放到铁盒，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叮声。防水袋里放的是几张照片，我拉开封口，取出照片。照片过了塑，边边角角还是被潮气吞噬，形成不规则的云朵状痕迹。一共三张照片，几乎粘在一起，我小心揭开。最上面那张是在香港阿四那给我看的那张合影，张弛不安地看着前方，微微侧脸，微卷的头发几乎盖住眉毛。身边陈君如一头短发，飒爽利落，一脸灿烂地大笑，隔着几十年依然能够感染到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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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合欢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，非常高大，树干紧贴着灌木丛，枝桠伸长手臂向河面伸去。羽毛状的叶子层层叠叠遮住天空，洒下细密的天光。树下花香浓郁，我仰着头，看着满树粉色的小扇子，想象陈家华在这里时的心情。“你大概是想到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树，才在这里停留的吧？”
　　合欢树后是一片灌木丛，冬青和木槿花缠绕在一起，无人修剪，以自然的面貌生长着。树下是泥土地，泛着湿润的褐色，稀稀拉拉生长着野草野花。一块灰色的大石头横卧灌木丛前，供行人歇脚。我坐上去，屁股传来一阵凉意。
　　我靠着树小憩，假装跟合欢树一样在进行光合作用。闭目养神之际，忽然感觉肩上掉落了什么东西。我扭头一看，是一朵毛茸茸的合欢花，它翻滚两圈，又从肩头跌落石头后的草丛中。我蹲下身，想捡起这朵花，没想到它向更深处跌去。
　　我扒开草丛，发现石头下方刻着一行小字。
　　張弛之墓。
　　我一屁股跌坐地上，无数个问号在脑袋中炸裂：张弛已经死了？！
　　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我终于冷静下来。我趴过去仔细研究，那四个字每个“捺”都有一个小小的钩子，跟陈家书房便笺上的印记一致，是陈家华的字迹。
　　这是陈家华为张弛立的坟冢，这块石头是墓碑。
　　那么说……
　　我头顶发麻，倒吸一口凉气。第一tຊ个想法是报警，但我作为一个游客，凭什么会知道这里埋着一具陈年尸体？这一时半会跟警察可说不清楚，说不定还会引火上身。而且，如果张弛是陈家华杀的，为什么要在藏尸地做标记呢？
　　我抑制不住心底蠢蠢欲动的好奇心。四下无人，而且这里后边是灌木丛，前边是石头，还有一棵大树遮挡，非常隐蔽。我主意已定，弓起腿开始使劲推大石头。这石头公园双人座椅那么大，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石头往前平移半米。
　　随着石头的移动，地上显现出一块长方形的深色印记，一些米粒大小、肉紫色的臭屁虫也纷纷颠着两排细腿，东冲西撞地四散开来。对于它们而言，大概是天塌了。
　　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，我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一支铅笔，对着阴影的中间专心挖了起来。好在这下面的土壤很松软湿润，所以还是有下手的地方。挖了大约半小时，才刨出个一尺见方的小坑：合欢树根遭了殃，苍白的小须上冒着乳白色的血液；两条蚯蚓被迫逃亡，在草丛里扭动着肥胖的身躯。
　　我手腕酸痛，磨破了虎口，坐在石头上喘着粗气，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进嘴里，咸咸的。口很渴，我带的瓶装水已经见底了。那种极度的口渴又袭了过来，可惜这里没有玉米地，也没有红薯。我看着旁边河里的水眼神发直，但实在不敢再喝野外的水，长记性了。
　　再挖一会，挖不到就放弃吧，我想。俗话说得好：世上无难事，只要肯放弃。
　　我咽下一口口水，再度蹲下挖掘。突然，我感到手下一硬，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，铅笔末端带出来一片碎掉的塑料薄膜。我刨开上面一层黏土，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铁盒，外面覆盖着几层快烂掉的塑料膜。我改变挖掘策略，用铅笔松动铁盒四周的泥土，手指抠进去晃动，找到支点后使劲往外拔。
　　铁盒拔出来，我也摔得四仰八叉，抱着铁盒跌进灌木丛中。
　　我把盒子放在石头上，小心撕掉塑料膜，用衣角擦掉泥土。这是一个红黄配色方形铁盒，锈迹斑斑，依稀可见上面一个嫦娥正在奔月，扭头望着，好似在留念人间；还有一只跳跃的兔子，在黄色的大圆月上留下浮雕剪影。大概是很早之前用来装月饼的，我想。
　　铁盒上还挂着一把小锁，身单力薄，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，使劲一拧便能打开。
　　这个铁盒也不大啊，装不下一个人。不会是骨灰吧？我鼻子凑上去闻了闻，除了一股霉味，倒也没什么异样。
　　看着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锁，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鬼鬼祟祟的贼，偷窃别人的过往。
　　我默默安慰自己：如果这是张弛的墓，我是在帮张弛妈妈寻找儿子的遗物，算不上偷；如果这是陈家华的东西，那他已经去世，我为了给他探明真凶，也情有可原。假使阿Q在世，也会佩服我的精神胜利大法，我想。
　　我拿起一块石头，砸了几下，锁鼻就咔嚓断掉。夏日的蝉鸣兀自尖叫，小河在身后哗啦哗啦流淌，合欢花浓郁香气笼罩。我的心砰砰直跳，简直要从嘴巴跳出来。
　　我将铁盒放在我的膝盖上，左手扶着盒身，右手捏住盒盖的一角。只听“咔哒”一声，盒盖掀开了。
　　里面没有尸块，也没有骨灰，只有一把黄铜钥匙，一个玻璃瓶，一个防水袋。钥匙缝隙长满黑色泥垢，可见之前经常使用，但现在生满绿斑；一面写着“海城”，一面写着“永固”；尾巴呈三瓣梅花状，中间镂空，云雀结穿孔而过，把钥匙牢牢地固定在中间。
　　绳子很长，我试了一下，勉强可以套到脖子上——应该是给小孩子用的那把。小时候爸爸妈妈下班晚，我脖子上也经常挂着一把钥匙。
　　我想起刘德英说张弛走的时候，拿走了家门口的一把钥匙，那估计就是这把。我取下钥匙，放到铁盒，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叮声。
　　防水袋里放的是几张照片，我拉开封口，取出照片。
　　照片过了塑，边边角角还是被潮气吞噬，形成不规则的云朵状痕迹。一共三张照片，几乎粘在一起，我小心揭开。
　　最上面那张是在香港阿四那给我看的那张合影，张弛不安地看着前方，微微侧脸，微卷的头发几乎盖住眉毛。身边陈君如一头短发，飒爽利落，一脸灿烂地大笑，隔着几十年依然能够感染到我。
　　第二张是张弛和陈君如的合照。张弛发型改变，向后梳起，有点紧张地搂着陈君如，嘴角藏着一抹微笑，传递着克制的甜蜜；陈君如则自信满满，头顶白色蕾丝头纱，穿着复古泡泡袖婚纱，笑容依然灿烂。
　　第三张是张弛抱着一个小婴儿坐在旋转木马上。这张与之前不同，张弛笑得很开心，门牙很白；小婴儿瞪大眼睛，好奇地看着前面的马匹；陈君如则坐在后面一匹马上，对着镜头打招呼。幸福的一家三口，看着照片里如此开心的三个人，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。
　　这才是陈诚跟爸爸的第一张照片吧，只是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婴儿，对此完全没有记忆。
　　此外，防水袋里还有两张素描手绘，大约A4纸一半大小。其中一张很眼熟，是陈家华书房的那个版画的底稿；第二张是一大片玉米地，俯瞰视角下，一只猎狗疯狂地追逐着一只兔子，远处天空一轮圆月，散发着温润的光，但仍照不透无边的黑夜。看上去不甚专业，比例也不怎么对，但莫名让人毛骨悚然，如同穿越到爱伦·坡的小说。
　　珍贵的照片和底稿，我想。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到防水袋里放好，放到旁边的盒子里。
　　盒子里还有一个玻璃瓶，圆柱形的瓶身，细长的脖子，有点像伏特加的酒瓶，瓶口被木塞封住。瓶里有很多卷成一筒筒的纸条，每卷大约3个指节那么长，用蓝色卡通图样的胶带捆住，女士香烟一样，装满大半个瓶身。
　　我晃动了一下，发出哗啦的声响。下面四分之三纸卷泛黄，近似开败栀子花的颜色；上层纸卷是白色的，浅浅一层，如同泡沫浮在表面。
　　我恍然领悟，这是一个漂流瓶。只不过漂流而过的不是海洋，而是24年的时光。这些纸条藏在瓶内穿越时光之海，来到了我的身边。
　　我擦干净铁盒，用牙齿拔掉木塞，二十年前的空气扑面而来。我把瓶子里的小纸卷都倒进盒子，发出一股陈年书本的味道。
　　我拿起小纸卷，一个个查看。这是一张张日式酒店特有的那种窄窄的顾客留言便笺，上面还印着酒店的名字Sakura Hotel（樱花酒店），但几张白色的纸条上印的是另一个酒店的名字。
　　这应该是有人在酒店里写的类似日记随笔一样的东西，用第三人称写的。具体的事情很少，大部分都是情绪和感受，而且全都没有日期落款。间或有圆形水迹，点点洒落纸上，形成皱巴巴的印记。我猜是书写者一边流泪一边写的。
　　不知道读到第几卷，我忽感悲从中来：身体中暗藏一股巨大的悲愤之情，宛如暴风雨中的海浪，猛烈地拍打着我的胸膛。浪花触壁而碎，化作一阵急促的、难以忍受的心绞痛。
　　我不受控制地闭上眼睛，去感受写字人的感受。
　　3秒钟后，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滚落下来——我恍若被文字的主人以纸为媒上了身。